今天运气又不佳。从清晨到现在,整整四个小时,还没钓到一条鱼,吴仕成有点心灰意懒了。
吃罢烧饼,他慢吞吞地衔上一支烟,正要点火,突然见水中的浮子连跳几下,心头不禁一抖。他飞快抓起脚边的钓竿,不眨眼地瞪着这一头红一头白的浮子。可是浮子却挑逗似地停了下来,竖着一动不动,白色浸在水里,红色冒出水面。
有鱼!这是毫无疑问的。他咽了口唾沫,抖擞精神,全部感觉神经都发动起来了。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两个焦点上:一是手,捏稳钓竿,其敏感程度,似乎钓竿也成了自己躯体的一部分,从手到线到浮子一脉贯通;二是眼睛,视觉神经穿过空间与浮子连接。两个焦点象电源一样,把浮子和心脏并联起来,浮子怎样动,心脏就怎样抖。
这是怎样一条鱼呢?大鱼吃钓的时候,浮子抖得重而不急;小鱼吃钓的时候,浮子抖得且轻且急。可是这次却抖得又重又急。很可能是条大鱼,它有点饿了,不肯轻易吞钓说明它很狡猾,象自己这样饱经世故。那么它肯定见过各种诱饵,并且能一眼识破,这也跟自己一样。噢,说不定就是去年秋天从自己手里打脱的那条大鱼!又想吞饵,又心有余悸。不过小鱼有时也会这样,最令人讨厌的就是那种只有三寸长的刁嘴鱼。但愿这是条大鱼。大鱼多么惹人爱呀!吃吧,今天的饵子是面筋和了香油,那真是香喷喷!一口吞下去,不要犹豫!
最大的快感莫过于拽竿这下子,什么能比拟呢?现在想起来怕只有新婚之夜。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。手中一沉,竿子突地拉得象把满月弓,紧接着就是电一样的颤抖,竿子痉挛地跳,麻酥酥的,胜过妻子的按摩。鱼在水中扑腾,奔突,把尼龙线拉得直绷绷,拖过去,拖过来,有时在水面翻一下白灿灿的肚皮,又拼命地钻下去,彷佛这才是它生活的意义所在。
浮子颤抖着弄起了一圈圈细涟涟的水纹,于是水下的吴仕成在一皱一皱地波动。浮子似沉非沉,余着一点红色在水面。水纹在扩张,那浮子眼看就要淹没,准备拽竿!可是浮子一鼓,又重新竖起来,一动不动如生根般直至水纹消失,根本无视他的严重关注。吴仕成神经松弛一下,感到有些累,却没有舍得缩回来。那鱼一定还在悬垂的饵子边摇头摆尾地转圈子观望。它也舍不得离开的。自己做的饵子,能有多大的诱惑力,自己还不明白吗?抬脸看看下游的王大胡,还铁铸一般坐在那里。吴仕成心里一笑,更相信自己饵子的优越性。
耐心等待,这样的机会能有多少呢?早出晚归,钓竿上荡着空鱼篓进屋,也是常事。钓鱼得有耐力,干什么都等有耐力,不能急,躁急的人,性命短。他最藐视那些毛头小伙,东抽一竿,西甩一钓,狗舔屎一般,这就能得了鱼么?在这个信念的鼓舞下,吴仕成很是自信。他稳稳地等着。
然而,一个时辰过去了,浮子仍然没有动静。背上热烘烘的,象背着个烤炉。暮春的阳光斜射下来,草帽也遮不住了。潭面晃晃闪闪,刺得眼发花,脑发昏。他眯着眼睛看看四周,远近是死一般的沉寂,彷佛整个大自然都懒洋洋地睡着了。天空没有一丝云,没有一只鸟,唯有几只花绿绿的小水鸟在对岸岩壁的灌木蓬中打盹。热浪把野花味、青草味、灌木叶味、泥腥味蒸发出来,混为一体,在四野浮动。那香味加热后浓烈得闷人,令人昏昏欲睡……
等待是一件苦恼的事情,甚至会令人灰心意懒。他油然产生悲戚感,简直想痛哭!彷佛被人们遗弃在荒凉的孤岛。钓不到鱼本是一件伤心事,但没有一个人关心他,帮助他,让他满足这个心愿。连鱼也来嘲弄他了。此刻见到的一切,都有嘲弄他的意思。尤其是王大胡,不仅嘲笑他,可能还暗暗怀着落井下石之意。他记得王大胡曾狠狠地瞥过自己一眼,目光中含着凶气,这便是明证。
传来了人声。吴仕成扭头看看,是出下午工的农民们,正从河堤那边走过来。放早工的时候,曾有几个小伙子好奇地跑下来打望自己的鱼篓,这会子怕还要来。快把鱼篓沉下水去罢。妈的,今天算闯了霉运,都四点过了,鱼尾都不见一条。哟,王大胡转眼也不见了,狡猾的家伙!他猛然回想起王大胡那鬼鬼祟祟的样子,莫不是他搞了什么名堂?唉,竞争就竞争吧,光明正大地竞争,比技术、比耐力、比运气,都无不可,而人们何以爱犯红眼病,何以爱背地里搞名堂使绊子?我钓不着,叫你也发不了财,大家一齐下水,人人一个样。这叫什么竞争?不过这些家伙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,又拿不到确凿的证据。唯一可疑的是王大胡一来便口中念念有词,不知道捣咕些什么。再就是见他临走前不久往水潭里抛洒了些东西,看似鱼饵,鬼知道是些啥!这些都是王大胡们的阴险之处。
哦,不,或许是今天水太清了,钓竿伸出去或一动,鱼就会吓跑。恼人就恼在这鱼能看见自己,而自己却看不见鱼。这水要再清澈些,象玻璃那样透明也好,要看看这究竟是啥子鱼,耍什么把戏。于是他张大眼睛,试图看进水去。
看来看去,只有水中蠕动的面影,倒是很清晰,可是被歪曲丑化了:鼻子眼睛皱在一起,嘴巴拉得老宽,活像以前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给自己贴的那张漫画。他厌烦地缩回脖子,将屁股磨回原先坐的那块石头上,注意力也松弛了,从草丛里寻出烟来,点上狠狠地吸几口。
一天未钓到鱼而且牺牲了午觉,加之王大胡狡猾地走了,吴仕成着实想哭,也就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来。作为这个县的父母官,他才当了一年,就被切下来了。当官就像排队,刚刚排到自己,就因为年龄,一刀切下来了,这是他以前任何一届都没有的事,他之前的王县长还干到了62岁,他才55岁,算年富力强啊!卸任的第二天,他就一口气登上了武陵山的顶峰,梵净山金顶,把陪他去的新县长远远抛在后面一个多小时才气喘吁吁地爬到。他想让人们看看这种一刀切的政策合不合理。可是你就再爬上这两个金顶又怎样?政策就象你头顶的天,你搬起石头打天吧!他在电视上见到自己大学的一个同学,现在是国家一个课题组的组长,领着国务院津帖的专家,西装革履,春风得意,那模样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。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要从政,要苦苦地排队守候。还有一个当老板的同学,当初吴仕成还有点鄙视他,可现在人家已经是千万富翁,更是春风得意!而且可以长久地得意下去。你看那个跳水皇后伏明霞,那么漂亮的姑娘,20岁嫁给50岁的香港梁司长,不也能说明问题吗?讲能力,他吴仕成也一点不差啊,可是现在他能做什么呢?做生意,他没本钱;回头搞自己的专业,也是不可能的了;给人打工,他拿不下面子。当初从政,他对自己的前途作了种种理想化的预测和安排,总之就是当官,越当越大,当一辈子。可是运气不佳啊,他象一个上了烟瘾又被迫戒烟的人,时时感到烦躁,莫名其妙地愤怒。这两年来,他跟那些离退休老头们养过花,溜过鸟,最后迷恋上了钓鱼。
唉,现在鱼也不好钓了,狡猾得要命。不过谁不狡猾呢?什么东西没有保护自己的一着呢?世上总是一物克一物。女儿在省城找了个乒乓球运动员,打起球来就是你推给我,我推给你,谁推脱谁赢。儿女们都走了。鱼产了卵就游走,谁知道谁是父母兄妹呢?
鱼还有没有?吴仕成究竟还是想走了。拎起钓竿,伸手捞住晃晃荡荡的鱼坠一看,哪有什么饵子!只剩光秃秃一颗钩子。他顿时又喜又恨,喜的是到底有鱼,王大胡也走得好;恨的是自己一时糊涂,早该检查一下饵子了,以致白白错过了绝好的机会。
他以最快的速度上好饵子,拉直线,竿梢一弹,鱼坠便准确落到老地方,然后惴惴地望着浮子。
果然浮子有动静了。先是突地朝上一顶,接着就像鸡啄米一般跳抖起来,惹得吴仕成坐立不安。浮子移动了一尺,,似沉非沉,吴仕成心里痒得发慌。这东西可不象妻那样温顺,你得听它的。吴仕成弓腰提竿,象斗架的公鸡,看看浮子淹没下去,正要拽竿,那浮子却又故意气他似的冒出水面抖动着。
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?大概是汗水,怎么象针刺一般?他抬手一巴掌,一只牛蚊子死在脸上,浮子马上因此停止了跳动。
“妈妈的,恨死你了!”他怒声骂道。
骂谁?自己?还是牛蚊子?二者必居其一,而鱼是绝对可爱的,不能随便骂的。
他冒火连天地提起竿来,又是一颗空钩挂着。哦嗬!好家伙,想想刚才那吃法,莫非是遇上了大酮鱼?这家伙性情孤僻,平时只呆在潭底石缝石洞里,个头象草鱼,但比草鱼更粗壮、更凶猛刁猾,鳞甲白中泛着金黄,光滑浑亮,不到饿极绝不吃钓,既使吃,也刁得象狐狸。
吴仕成再探底细,又把饵钓抛下去,马上就被吃得精光。好了,狡猾的家伙,等着吧,有法子对付你哩!吴仕成知道这家伙特别嗜好蚱蜢,一遇到这活食,就会直吞下去。他心里高兴极了,放下竿子,急急起身去寻蚱蜢。
他沿着河堤搜索,竟无蚱蜢的影子。转头望望水潭,那鱼会不会溜走呢?肚子咕噜响了几下。唔,五点半了。太阳象个大火球垂在西天,肚皮空了,蚱蜢又寻不到,真见鬼!伸脚在草丛里东扫扫,西刨刨,心急如火焚……
蚱蜢没寻到,一脚刨出个懒蛤蟆,把吴仕成吓一跳!懒蛤蟆四脚朝天,空划着。该死的东西,真叫人恶心。他突然想到青蛙。对了,小青蛙也是可以的,有一回不是亲眼见一条酮鱼从水底冲上来,把一只游着的青蛙一口咬了下去吗?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快快去田里寻青蛙罢。
吴仕成爬上河堤。堤内是绿油油的秧田,农民们正在薅秧除草,大家都抬起头来,看着这个站在堤上,穿着肥大衬衫的胖胖的钓鱼人。
吴仕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。这毕竟跟往常开会时站在主席台上的情况不一样。那时候是迈着不慌不忙的四方步,端着精致的保温杯,稳稳地就座,显得多么矜持、庄重。眼睛往台下一扫,目光中带着逼人的威严。这会子站在河堤上,面对这些下篱巴人,自己好像矮了一截,有如一个稀奇物在被人观赏。
没奈何,也只好咬咬牙,把头上的草帽往下扯扯,遮住半边脸,把另外半边脸硬着,下堤来捉青蛙。只寻到几个很小的青蛙,但都异常的机警,远远站着它不动,刚走近便扑地跳开。不过也有几只小青蛙还大胆地从吴仕成胯下穿过,逗他玩似的。吴仕成明白青蛙是益虫,农民们会不会干预他?如果有人认得他,是会乘机羞辱他还是来帮助他或者沉默?吴仕成想着这些心里咚咚直跳,彷佛做贼似的。好在有这顶草帽,他弯腰低头,把草帽压得更低,也许这些人不会认出他的。果然没人认出他,吴仕成悄悄看一眼这些劳作的农民,心里生出些愧疚,自己为官时,为他们做了多少呢?
终于捉到一只小青蛙,吴仕成想赶快朝河堤奔逃。
“嗨!捉青蛙要开钱咧!”一个妇女放下薅扒,向他走来,其他几个农民都放下活计看着。
吴仕成一愣,脸顿时赤红起来。他们是真不认识还是故意装不认识呢?不过吴仕成当年没来这视察过,当然也不认识他们。“呵呵,”吴仕成陪着笑,尴尬道,“多少钱?”
“这青蛙是母的,要生崽崽,十块钱!”这妇女刁泼地说。田里的农民一听,都哧哧地笑起来。
可恶可恶!吴仕成知道遇上悍妇了。他想说出自己的身份,但嘴没说,手里已经拿出十元钱来了。在嬉笑声中,吴仕成逃也似的出得田垄,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。
吴仕成一爬上河堤,看见水潭,心思便很快回到水里那条鱼上来,他心里火燎般想:“那鱼还在不在?”
先把青蛙腿扳断,使它无法逃跑,再将鱼钩从肛门穿进去,在青蛙嘴边露出一丝钩尖,然后急切地抛下水去。
毫无反应。十几分钟过去了,浮子还静静地伫立在水面,任他心急如火也仍然无动于衷。
“糟糕!鱼走了!”他懊恼得狠捶大腿,后悔刚才不继续用面筋钓,以至于再一次失去了机会。哦,再撒面筋!香味是毋庸置疑的。
他把所剩的面筋全部撒了下去。
心脏急速跳了200次,但见浮子微微动弹一下。来了!吴仕成热血沸腾。浮子又重抖一下,突然鼓起来,横漂在水面,完全失去了饵坠的重力。这也是一种少见的好兆头。吴仕成屏住呼吸,单等浮子再动作。果然,那浮子猛然箭一般地射向水底,他神经质地将竿一提,只觉得手中连震数下,鱼线被哧啦一拽,哗哗拖出好长一串。吴仕成大叫一声,象中弹一样跳起来,一手拉竿,一手把着线车。
钓竿发着嘎嘎的声响,白色透明的尼龙线绷得象琴弦,颤颤地弹得水珠直溅射。好大的劲哟!吴仕成紧张得两腿发直,微微颤抖。
不能硬拉,否则鱼线会立刻绷断。这是鱼儿最凶猛的势头。但他知道怎样对付它。他缓缓放线,紧一阵,松一阵。鱼往深处奔,他放线;鱼往浅处走,他收线;鱼不动他就不轻不重地拽,痛得那鱼又窜起来,最后筋疲力尽乖乖就范。
那鱼陷入了重重包围,左冲右突,仍摆脱不了这条死亡线,便泼出野性,在潭中唏哩哗啦大闹起来,企图与吴仕成进行“阵地战”,以挣断鱼线,突出重围。吴仕成仍坚持那套打法,扭着已经肥胖的身子沿岸跟着那鱼跑,忽左忽右,忽进忽退,彷佛不是吴仕成钓住了鱼,而是那鱼钓住了吴仕成,直拖得他气喘嘘嘘。
水潭的静谧世界被搅乱了,水面波涛荡漾,白色的、金黄色的、红色的、花色的、乌褐色的鱼儿惊恐地、接二连三地跃出水面,真是鱼跳龙门,好不热闹!连对岸岩壁上刚刚归巢的雀鸟,也频频惊起,“咿咿呀呀”地在水潭上空飞来飞去。就是始终不见水下这家伙的真面目。吴仕成从来没钓住过这种份量的鱼。这到底是啥子鱼,有多大,他估计不出究竟。只是心中非常紧张,感到这不是一般的畜牲。或许是这水潭的众鱼之王罢,要不然怎会牵一发而动了全身,连虾兵蟹将都出动了。
那鱼奔突了一阵,竟调头朝吴仕成正面游来。大概是冲昏头脑了,吴仕成趁这机会频频收线,心里暗暗叫好。
线绷住不动了。吴仕成骤然看见离他仅六、七米远的浅水处,横着一道吓人的黑影,人一般静静地卧在水下,一动不动,似乎正在窥视着他。“我的天哪!”他失声叫了起来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“我终于碰上好运气了!谁知道今天有这么好的运气啊,我的心肝宝贝啊!这回可要加倍小心啦!”他稳定一下激动的情绪,考虑下一步怎么办。
鱼倒是在眼前呆着,近在咫尺,可怎样使它上岸呢?这可是件棘手的事情。手是无论如何够不到的。硬拉吧,显然不行;放线又让它蹿起来,这无异于放虎归深山。何况自己也被这畜牲拖得差不多了。
一时想不出办法,吴仕成竟无端恼怒起来。他想,这家伙胆敢如此大摆大摇地游在我面前来逞威,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!瞧吧,它此刻正在放肆地看着我,看我究竟能拿它怎样。它已经明目张胆地向我挑衅了,好大的胆子啊!如今连鱼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啦!我究竟还有什么用啊!瞧这副傲慢的样子。
在吴仕成束手无策的时候,那家伙好像等得不耐烦了,头一摆,尾巴一扇,“忽喇喇”掀起一堆浪花,把吴仕成拉了一个趔趄,差点没跌下水去。那鱼毫不客气地从吴仕成手里把线照原样拽回去,不再搭理他。
吴仕成怔怔地站着,感到一阵心悸气短,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过自己能力的急剧衰落,好像一个孩童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巍颤颤的老头子那样唐突、奇怪、不可思议。也从未感受过这种遭受人格侮辱的方式和滋味。如今乡下农民敢于奚落他不说,连鱼也敢来戏弄他了,这成何体统!他反躬自问,“我果真是不行了吗?不!这完全是他们的主观武断、偏见、强词夺理、形而上学、唯心主义、一刀切!”他愤怒了,“狗日的畜牲!现在让你看看我行不行吧!”
他摆开架式,什么战术也不顾了,将钓竿拉拉拽拽……他要扯痛那家伙的嘴巴,让它没命地逃窜,再生俘它煮了吃!
然而拉了半天,鱼线竟丝纹不动,象拉住一座山似的。经验告诉他:事情又不妙,鱼钻洞了!让这家伙钻进了岩洞,简直是白白毁了他一场好梦啊!这又不是在戏弄他吗?他又是一阵狂怒,差点气晕过去。他几次想拽断鱼线,收起钓竿一走了之,免得再受这窝囊气,但这样灰溜溜败下阵来,岂不更令人不堪忍受!连鱼都拿他开玩笑了,他吴仕成还有何脸面见人?他吞不下这口恶气,又恼又急,不觉一身冷汗淋漓,手脚冰凉。“噢!我这是怎么啦?”乖乖!肚皮也饿得慌,抬眼张望,四野寂静得可怕,西天一片落霞,暮霭低垂,好不凄凉!
“王大胡要不走就好了。尽管他对我也不怀好意,但我们毕竟是同类呀,遇上眼下这情况,他也会与我同仇敌忾的。”他想。
怎么办?事情明摆着,要潜下水去,把鱼揪出来,有可能就用刀绞死它。除此而外,别无它法。这就意味着他要用生命去跟那畜牲拼了!
“这简直是开玩笑,我能行吗?”看着幽森森的潭水,眼发花、腿发软。“生命力怕是越来越衰竭了?”他怀疑地想,“哦,不!不是的,早上出门时不是浑身有劲的吗?现在只不过是饿罢了。饿又算什么呢?得鼓起劲来同它拼一拼,难道人还拼不赢鱼?多大的风浪都闯过来了,今天还败在鱼手里不成?”
俗话说,欺山莫欺水。他心情又突然沉重起来,“此去或许凶多吉少……”他想,“这些事情性命攸关,是谁也不能打保证的。假如这次有个三长两短,就算我命该如此,说明确实不行了、不中用了;假如我胜了,便说明我还能行,还算名符其实的中年人,说明我原先的思想都是对的。”
吴仕成把鱼线往岸边一棵柳树上缠几匝,开始脱衣服。“鱼呀,今天咱两条生命较量较量吧!”脱罢衣服,他从鱼篓里取出锋利的剖鱼刀,衔在嘴里,跳下河坎,顺着鱼线朝水潭中走去……
“扑冬!”脚悬了空,凉水浸得他一个寒战。他昂着下巴游起来。脚下彷佛深不可测,“会不会有一条大鱼从底下冲上来,把自己象青蛙那样一口咬下去?荒唐!这又不是海。况且手里还有一把刀哩!”他否定了这种臆测。
游到了潭中央,他试试鱼线,吁口气,屁股朝天一撅,两只肥白的小腿在水面扬了扬,便钻了下去。水中蓝幽幽阴沉沉,看不见底。再使劲一蹬,一股冷流袭来,他不禁一颤,肌肉紧缩,耳朵嗡嗡作响,象掉进了冰窖里。这瞬间他突然想起他奶奶来,想起了奶奶描述的阴曹地府。奶奶说,人死的时候,会有阎罗小鬼前来引路,一直带到阎王爷那里报到。路上有七七四十九道鬼门关,九九八十一座奈何桥,处处要受皮肉之苦……
一堵堵冰墙向他挤压下来。“这里是通往阴间去的,这鱼也许就是引路的阎罗小鬼……”他顿时毛骨悚然,恐怖地想:“完了,悔不该……”他感到一阵寒流的力量正迅速把他往潭底送。他没有挣扎,身不由己的往下坠,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这个念头:“风风雨雨一生,今天就此了结。”
然而他触到了潭底,这里并没有通往阴间地府的路,而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分布着凹凸不平的岩石河床。一条晃晃闪闪的长东西,正嵌在面前一道石缝里。
他顿时清醒过来,使出平生的力气,举刀朝那东西刺去……
“嗖!”但见他眼前白光一闪,那鱼从他肩上射过,尾翅一扇,他耳根重重挨了一下,击得他昏沉沉眼前金星直冒,身子朝旁边那岩石撞去。幸好是双手先触到岩石,他慌忙中抱住岩石,双腿狠命一蹬,反作用力把他送回了水面。
眼前一片光明。他大口地喘着气,彷佛真从地狱之门死里逃生一般,万分庆幸,激动的心情难以言状,象刚从娘胎来到人世,惊奇地感受着、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五彩缤纷的可爱世界。“这就是生命的价值啊,我多么留念这世界,留念这生命!我差点糊里糊涂就丧命了!我何必呢,我呀!”他逃命似的游到浅水,站起来便朝岸上跑。当他生命有了绝对的安全感时,栓在柳树上的那根正在嘣嘣弹着的鱼线又惹得他恢复了原来的模样。他没命地奔过去,抓起鱼线就拉,任鱼线勒进手指,象拔河一样,绝不松手。
那鱼到底犟不过人,被他一点点拉近了……鱼的粗大的脊背犁开了水面,拖着一串长长的浪花,象游动着一条凶猛的蛟龙。只听得“哧啦!”一声,那鱼横空出世来,腾出水面一、两米高。吴仕成眼睛一亮,看得分明: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酮鱼,人身子这么长!这家伙在半空停留了几秒钟后,象枚重磅炸弹一样狠狠砸在水里,爆起一簇冲天水柱,水珠子雨点般洒落下来,溅了吴仕成一身。潭面顿时波澜四起,先前那些虾兵海将又纷纷惊恐地跃将起来。
吴仕成毫不手软,紧拉不放……
只有三米距离了。吴仕成面前的河水如开锅一般沸沸扬扬……两米距离了,乌褐色圆圆浑浑的脊背又露出了水面,背鳍大张,尾巴猛烈地扇打,水团裹得吴仕成睁不开眼。他咬紧牙关,再扯几手,鱼终于到了跟前。鱼线在手里勒得生痛,象捏着一口刀刃。他快速把鱼线缠在左手腕上,伸出右手去抓鱼,象摸着一根又粗又滑的木柱,根本抓不住。他赶快俯下身,用胳膊搂住鱼身,双手合围,一下子抱起来。天哪!象抱个大金娃娃!
那鱼虽被抱起,竟还有半个身子在水里,尾巴更猛烈地扇打,大有与吴仕成拼命到底的气势!这时刻,吴仕成才深深地感到,这确实是一场真正的生死搏斗啊!一条生命与另一条生命之间展开的肉搏,互相间直接交手,都使出了平生的气力。
这鱼身子不仅粗滑,而且坚硬如铁,透出一股内在的强大的力量,加之尾部支撑在水里,求生的反抗,竟使吴仕成不但动不了身,而且渐渐感到招架不住。他抱得越紧,那鱼越往下滑。他赶紧匀出一只手来抠鱼腮,竟抠不住!眼见怀中的鱼随着猛烈的扭动往下滑去,吴仕成急得不知所措。突然,他感到腹部被什么东西猛刺一下,钻心般的疼痛使他失声叫喊起来。原来那鱼在抗争下滑时,把背鳍上的倒刺扎进了吴仕成的腹部,血水顿时染红了他的短裤衩,染红了他面前的河水。鱼的下滑同时被迫停止。钢针般的鱼刺由于鱼身的重力及摆动力,越来越深地钻进了吴仕成的肚皮。他厉声呻吟着,从未体验过的痛感使他弯下腰来,浑身阵阵痉挛,双手不禁松开。但那鱼却牢牢地悬挂在吴仕成的腹壁上,一动不动。此刻那鱼只要使劲一挣,准能逃脱厄运,然而它在这几秒钟似乎正在陶醉在惩罚的快感中,忘记了逃脱的良机。剧烈的疼痛使吴仕成清醒过来,“不!绝不能放它生还!”他喊道。他象一个杀红了眼的斗士,以英雄的气概,强忍剧痛,抱定那鱼朝岸边一步步挪去……
终于靠岸了。吴仕成激动得要命,泪水、汗水、血水一齐淌着。
他面前还横着最后一道河坎,一米多高,脚跨不上。他目测了几处,唯有面前这棵柳树可攀根而上。眼见这鱼只在张口喘息,并无挣扎之意,他不假思索,伸出一只手拉住裸露的柳树根,刚抬脚,只见那鱼猛然一挣,呼地如插翅一般从吴仕成怀中飞出,跃然入水。
吴仕成防不胜防,慌乱中只捞到一根鱼线,空的!只见那鱼翻着白肚皮在水面窜几窜,亮亮胜利的英姿,一埋头,不慌不忙地返航了。
吴仕成的大脑顿时空得象一张白纸,几乎要栽倒在水里。他咬紧牙关,爬上岸来,闭眼躺在草坪上,任天色渐渐黑下来,一直没有再动。